现在穆晴站在讲台上。可是这次，她不再仪态从容，不再浅吟低笑，惨白的脸上，全是凌乱的泪痕。
在她身旁，五爷威严伫立，像极了庭审时站在被告旁侧的法警。
刚才穆晴一回教室，五爷就紧随其后，一言不发地上了讲台。全班都惊呆了，猜疑、惶恐、窃喜，随着细碎的耳语和交错的目光四处乱飞。
只有我知道来龙去脉。
五爷紧闭嘴巴，只将眼睛一瞪，全班就顷刻间鸦雀无声。穆晴也很自觉，尽管抽抽搭搭，还是哽咽着开始说话：
“我、刚才我……被逮到带外卖……我身为班长……违反校规班规……一定会认真反省自己的错误……”
全班又炸了锅。不少女生即使五爷仍在瞪视，依旧兴奋地交头接耳，露出一口或明亮或发黄的牙齿。
这时底下有人突然高叫：
“班长，那晚上的惩罚怎么办呀？”
穆晴浑身一颤，五爷则肃杀地扭头，厉声问：
“什么惩罚？”
“就、就是……”穆晴埋头，“我们为了遏止班上的外卖现象，决定谁被逮到外卖，谁就到……”
“谁就罚抄课文二十遍，对不对？”孙惠突然开口，打断了穆晴。
穆晴诧异地盯住孙惠，看她得意洋洋又摸不透彻的笑容。我也懵了，孙惠是什么意思？
旁边的五爷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。“什么惩罚措施，连你们班长都不遵守，又有什么用？穆晴，我给你说，少搞些没名堂的，写个两千字的保证书给我，明天交过来！”
说罢，他身子一转，大衣下摆一甩，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教室。穆晴伸手想要叫住他，却徒劳无功。
五爷淡出视线，穆晴则扭过头来，恶狠狠地盯死孙惠。
“你想干什么？”她怒道。
“哎呀，班长，你不是很聪明吗？猜呀。”孙惠轻松地摊手，“好吧好吧，我大发慈悲告诉你好了。你一说到停车场罚站，五爷肯定不答应啊，说不定晚上不放心，还会在你到停车场之前把你拦住呢。万一没让班长你成功罚站，岂不是很~遗憾啊？”
“你……”穆晴的眼睛第一次撑这么大，狰狞的样子，依然那么好看。
底下一片嬉笑声，刻薄的话语也更加喧嚣了。“班长不想下去啊？”、“是不是也害怕啊”、“不是说心头没鬼就不怕的吗”……
眼下的气氛，换成别人，恐怕早就情绪失控、暴跳如雷、风度尽失了吧。但穆晴把头一昂，面露冷笑，也提高了说话声：
“看你们这样子，比我还急干什么？谁告诉你们我不下去的？而且你们尽管放心，我下去的时候，还会有人帮着监督的。”她瞥了一眼尤依，“你说是不是啊，尤依同学？”
尤依把脸扭开。
其他人见状，讪笑着有之，讥讽者有之，起哄者有之，沉默者有之，但紧张者……只有我一个人。
没开玩笑吧，我心想。两人要真一起下去，这剧情会变成什么样？！
我想象了一下。地下停车场里灯光昏暗，尤依和穆晴分站两端。两人手上都握着什么东西，同时绕着圈子，步子缓慢却始终保持着距离……
突然，尤依率先发难，猛地一纵，扑向穆晴，手中的柴刀散发可怖的光芒，映射出她扭曲的怪笑……
停车场外，秋蝉鸣叫；停车场内，人儿坏掉。唉，可怕，可怕。
“给我醒醒！”
文文一跃而起，用小本子打我的脑袋。
“再乱开脑洞，就要变成鬼故事啦！”
“本来就变鬼故事了啊……”我苦笑道，“不过比起闹鬼，这两个冤家在停车场独处，比鬼故事还要吓人啊。”
*
晚自习到点，尤依和穆晴，一个走前门，一个走后门，同步离开了教室。
不少人按捺不住好奇心，趴在门口看两人保持着恒定的距离，一前一后地下楼梯。还有人想跑出去看，历史老师谷华兴一声怒吼，她们只得乖乖回自己的座位，好好学习天天向上。
可我还是坐立难安。一想到两人可能在底下已经扭打起来，我就慌得要死。再加上今天穆晴被抓，我有间接的责任……
不行，我必须得去看看。
趁谷老不注意，我猫着腰，从教室最后面溜了出去，再噔噔噔地下楼。
很快我来到了一楼。通往地下停车场的楼梯，被一道生锈的绿皮铁门隔开。铁门上有把锁，只不过自我入校以来，这锁基本就是形同虚设，同学们只要想下去，随时都能开门下楼。
真要下去吗？我内心敲起了鼓。临到这里我才发现，要我完全不怕昏暗的环境，还有那个瘆人的校园怪谈，还是有那么……一点点难的。
怂死了，我骂了自己一句，咽了几次口水，这才把手一伸，推开嘎吱作响的铁门，强迫自己迈步。
刚进停车场，黯淡的光线，四处乱扔的垃圾，让我心里更没底了，感觉每走一步，都要用尽力气。
可比起这个，真正吓到我的，是冷不丁冒出的说话声。
“你……你去吧。”
是尤依的声音——虽然颤得我快听不清了。
“不，还是你去，好不好……”
穆晴的声音——令我意外的是，颤得比尤依还厉害。
我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，发现两人正杵在原地，姿势僵硬。而她们正对的，不是其他，正是那间传说中的、废弃的储物间。
“那个，你、你是班长。”尤依嗓音发干，“班长要身先士卒，保护班上的同学，对不对？所以，你去……”
“你还好意思提……”穆晴声音干涩得不遑多让，“你们谁把我当班长？骂得那么难听，好意思吗你们？唉，不说这个，尤依，你平时背后说我坏话，我不计较了，行不？快、快上去看看……”
“穆……班长，话不能乱说……我、我可没有……唉不要这样看我……好吧这话连我自己都不信……我错了好不好嘛，都是那帮人成天牙尖（碎嘴），我也只能跟着她们骂两句……我一定知错就改、浪子回头……你快去嘛……”
“天哪，尤依，你看看你……不爽我就直说，干嘛拉人垫背？有没有一点基本的羞耻心？像你这种女生，要学会承担责任，就从现在开始……快，勇敢一点……”
听到这里，我实在忍不住了。本来阴森可怖的气氛，硬是被两人搞成了相声现场，我真服了她们。尽管我唯一的一块腹肌尽了力，我依旧不幸地发出了……警铃般的笑声。
两声凄厉的尖叫，把我吓得差点坐到地上。妈呀，女生惨叫起来，比什么鬼都可怕啊！
直到两人看到我，然后朝我冲来的时候，我依然浑身发抖，缓不过劲。
“神经病啊你！”尤依狠骂道，同时拳打脚踢，“吓死人了知道不！”
穆晴则脸色刷白，没好气地狠瞪我。
我狼狈地招架，等尤依出够了气，才终于找到机会，忍住四肢的疼痛，向分分钟就要把我生吞活剥的两位解释道：
“我就是担心你们，想下来看看……”
“哼。”尤依不屑一顾，“瞎操什么心，本姑娘好得很，一点都不怕。”也许是被我和穆晴瞧得不自在，她清了清嗓子，又说，“还不是因为你！突然吓人！”她使劲戳我。
我就这么不出意外地背了锅。还好这时穆晴出手相助，把尤依拨开，接着轻声乞求道：
“夏雨，拜托你，能不能帮我们一个忙……”
她朝后指了指。顺着她手指看去，正是那个储物间。透过小房间的窗户，我隐约能看到微光，在漆黑的环境里尤为可怖。
刚刚背锅的我，现在又不出意外地接盘，我内心百味陈杂。不知心思是不是也写在了脸上，我突然听到穆晴这么说：
“那个，夏雨，我要向你道歉……”
这画风怎么变这么快？她为什么道歉，是为了今天对我发脾气吗？我立马冲她摆手，说：
“不不不，我才该道歉……要不是我今天上午去找你……”
穆晴一愣，赶忙摇头。“你胡说什么……那是我自作自受，跟你有什么关系……而且……”
她欲言又止。我注意到，她眼神有些纠结，像是想到了什么，又不好说出来。
“唉。”她又无奈地摇摇头，“其实，不只是这件事，还有件事，我也必须给你道歉……尤依也是……”
我和尤依面面相觑，把目光朝穆晴集中。
“我问你们啊……你们觉得，我为什么要搞个这么莫名其妙的惩罚？”穆晴意味深长地问。
我俩表示不解，穆晴目光游移了两下，接着说：
“这个要从国庆放假后那个星期说起了……”
*
国庆刚过，穆晴就被五爷叫走。办公室里，五爷严肃地告诉穆晴，有人从他办公室的门缝里，塞了封匿名信，举报穆晴不但每天带外卖，还帮自己的男朋友带外卖。
照这封信所说，在眼下严打外卖和早恋的风口浪尖，穆晴身为班长，两件事都犯了。
在五爷质问穆晴时，她早已心中有数，这封信究竟是谁写的。同时她毫不慌乱，因为五爷的脾气，她实在太过清楚——素来对优等生偏爱的五爷，会轻易相信一封来路不明、语气幼稚、字还写得特别丑的举报信吗？现在五爷拉她过来问话，不过是想当面考验她罢了。
心中有数的穆晴，当然应对自如，也很快解除了五爷的怀疑。五爷最后也只是提醒了一下她，说她身为班长，不应该随便树敌，应该学会搞好和同学的关系。
从办公室走出的穆晴，立马就开始盘算下一步行动。那个手段蠢到发指的女生，不知道你的小动作已经全暴露给我了么？等着好好遭罪吧。
而之后楚承轩被抓，徐老大发雷霆，下令彻底整治班上外卖现象，穆晴的机会来了。正好停车场闹鬼的传言又在全校盛传，穆晴便顺势制定了条“奇葩”的班规，目的嘛，当然就是好好收拾背后搞鬼的孙惠咯。
穆晴的算盘从不会随便乱打。比如，几乎从不去食堂的孙惠，一日三餐基本都靠着外卖，出事是迟早的；再比如，如果她拒不从命，就把她搞过的那点小动作抖出来，让她知道自己背后捅刀不成，反被将了一军；还比如，她敢在表决班规时，搞个荒唐的“男生半数以上通过就作数”的过程，恶心那些叫嚣的女生，是因为她算得很清楚，哪些男生会在当时的情形下支持她……
但她的算盘，这次却打错了，还连续错了两次，只因为一个她始料未及的变量——
我。
“那天我看你不敢举手，确实是……有点生气……”穆晴难为情地看着我说，“所以今天你一跟过来，我就觉得你特别烦，有那么一下，真的是不想看到你……真的对不起，不该对你说那些话……”
她冲我欠身，我赶忙止住她，诚惶诚恐地说：“你别这样……本来就是我的错，我太懦弱了，当时被班上那种气氛一吓，突然就举不起手了。你生我气是应该的……换成是我，我也会生气的，对吧？”
穆晴笑了，笑得很苦。
“傻瓜。”她无奈地说，“我满心想着利用你，你没配合我，我就对你做脸色，你怎么还替我辩解啊？别这样好吗？”
利用……
多么直白的字眼啊。
也许穆晴现在正狠命责怪自己，或是用这种自责来尝试开脱；无论她是诚心的，还是成心的……
这两个字，都太过刺耳，也太过残酷了一点。
她就是这样看待我和她关系的吗？
如果我继续想下去，到了想明白的那一刻，我该怎么面对她，以及面对我自己呢？
所幸，在我想明白之前……
储物间那边，又飘来了声音。声音清晰得，我们三人同时叫了起来。
*
那是怎样的声音？很难形容。好像是嘶吼，又夹杂着金属声，像钝器划地，直入骨髓。
更可怕的是，有说话声。细得像蚊子叫，但无疑存在，而且说话的好像还是两个人。
我的视线狂抖，因为两腿晃得快站不住了。再不拔腿就跑，只怕要摔在地上。
猝不及防地，我往前一扑，差点真的摔倒。
我又惊又恐，回头一瞧。协力把我向前推的两位女生，此时则不断作揖挥手，恳求的眼神我见犹怜。
别看她俩现在楚楚可怜，我要往后退一步，两人会联手打死我吧……
这样一想，不管了，横竖是死，干脆和鬼拼一把！至少留个英名，被后世冠以驱魔少年、噬魂师、鬼见愁之类的头衔……
这么一想，就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。对嘛，鬼又怎么了，不也是一个脑袋两条腿，扑通一声跳下水……脑袋掉了碗大的疤，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鬼……
“哈哈哈哈哈哈……疯了，真疯了……”
听我回忆当时的心理活动，文文又笑得趴在了桌上。缓过劲后，她擦掉眼泪，饶有兴味地看着我说：
“看来你是真怕鬼啊。”
我知道她什么意思——不就想嘲笑我被她吓到时夸张的反应吗？我瞪了她一眼，问：
“你承认你是女鬼了？”
“唉……”文文摇头叹气，“我还以为我们做了这么久的采访，你已经把这茬给忘了……算了算了，来，回到正题，然后呢？总不会还没走到储物间，就失心疯跑开了吧？”
“哈哈，怎么可能呢。”我自豪地把头一昂，“再怎么说，我也是名唯物主义者，都是假的，不怕……呃，就是胆小了点嘛……”文文微妙的眼神变化，又逼退了我的气势。
不过，当时的我，确实是只能不断暗示自己，同时不断默念政治课刚学的、唯物主义的内容，才能一步步地往前挪。
假的，都是假的……
听到的鬼叫，还有说话声，都是假……的……
我的耳朵，钻进了一阵——吟唱。
真到不能再真的吟唱。杂乱、诡异、不协调……在眼下的环境里，说这是魔鬼在唱歌，我绝不会怀疑。
更重要的是，这声音……不过咫尺之遥。
我再也忍受不住，和尤依穆晴两人一样又一次乱叫起来，然后朝她俩狂奔。只见这两个冤家，此时正紧紧抱住对方，一起瑟瑟发抖。
能看到这种画面，真是有生之年系列……哦不严肃一点，真是见了鬼了，各种意义上。
等一下……这鬼怎么贴着我的衣服？因为我感觉校服口袋的位置，一直震个不停。
我停住脚步，仔细一看，发现口袋不但在震，还在发光。鬼上身了？
“夏……夏雨！”
尤依突然指着发光的口袋，满脸怒气。
“你的手机！手机在响！”
*
我站着发愣，气得尤依松开穆晴，几步来到我面前，把我的手机从口袋里抽了出来。
“你脑壳有乒乓吗！搞个什么鬼铃声！”她骂道。
我如梦初醒。这是我昨天才换的，十月新番《未来日记》的片头曲《空想神话》。这部动画的基调，和停车场的气氛非常搭配，片头曲同样如此。由名为“妖精帝国”的重金属组合演唱的这首歌，节奏快而激烈，混杂了恐怖、神秘、异域、幻想等风格，营造出扭曲诡异的、“生存者游戏”的主题……
好了好了，现在不是科普的时候。只见屏幕上显示着“龚诚”的名字，我赶忙从尤依手中抢过手机（她似乎也想接电话），摁下通话键。
“喂！雨子！”
“诚哥……怎么了？”
“你们还在停车场吗？快逃！”
“啊？”我们三人面面相觑，“怎么了？”我问。
“五爷刚才听到停车场有动响，正在往下走！你们赶紧回来！千万不要走正门，他从正门过来的！”
龚诚说的“正门”，就是停车场的出入口，在孙惠被抓的那片“峨眉一角”小水塘的斜对面。
这时储物间那里又有了动响。又是说话声，只不过这次，我能听清说什么了。
“老公！到底怎么了啊……外面一直鬼叫……我好怕……？”
“不、不要怕……肯定是我们鬼片看多了，自己吓自己……肯、肯定是有初中的批娃娃，在那儿乱整……你等我把衣服穿好，出去收、收拾他们……”
他们在说什么，现在都不重要了。五爷即将杀来的恐惧太过凶猛，我们必须得撤了。
我死命冲尤依穆晴甩胳膊，两人也心领神会，跟我一起朝后跑，冲进来时的那扇小门，顺着楼梯一路向上。
在逃命的时候，我隐约听到了咆哮声——像狮子的怒吼，很显然是五爷的。
他这是在对谁吼呢，我心头琢磨个不停。
不管怎么说，我们仨，可算是安全了。
看到熟悉的教室时，我真想旁若无人地出口大气，然后随便拉个人抱住。
大难不死，大难不死啊。
*
我和两位女生的停车场冒险带出的一系列谜团，第二天有了答案。
课间操时，五爷又拎了两个人上来——巧了，他们正是开学时被抓住的那对高三情侣。
在五爷时而愤慨、时而语塞、时而痛心疾首、时而恼羞成怒的一番讲（fa）话（biao）后，我了解到，这对情侣昨晚在停车场闹出了大动响，男生还怒气冲冲地跑出储物间，一副要打人的样子，结果被闻声而来的五爷抓了个正着。经过一番审问，两人招认，这学期开学至今，他们为了避人耳目，看中了这个鲜有人际的储物间，每天在里面亲热。至于亲热的方式……
“看……看恐怖片？！”文文张大了嘴。
“哈哈，奇葩吧？”我笑道，“这就是所谓闹鬼事件的源头。两人一直躲在里面，用一个便携DVD看片。这就算了，这两个不知怎么想的，也不戴耳机，就这么公放，有人偶然经过这里时，就听到所谓的‘鬼叫’了。”
“哇……长见识。”文文一副钦佩的表情，“那他们怎样了啊？被开除了？”
“对啊。”我说，“他们可有前科，这次还闹得全校人心惶惶的，只有开除了。”
“说起来，他们被发现，还是因为你们三个啊。”文文笑着用笔戳我。
我不好意思地笑笑。“大概吧……所以有段时间，还真有些过意不去……”
“有什么好过意不去的，怨他们自己咯。”文文说，“敢做就要敢当啊。”
敢做就要敢当……吗？
我回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，以及一些令我难忘的细节。其中我和穆晴之间的互动，尤为刻骨铭心。
我和穆晴，都做出了一些举动。这些举动，改变了好多东西——比如“心”。
从那以后，我的心，再也不是以前的那颗心。以前它只管砰砰跳动，然后有时骤然加速，把喜悦夹杂紧张，输送到全身的血管。
可现在，它还能毫无芥蒂地加速吗？在血液里流淌的，又是怎样的心境呢？
我不知道，更害怕有一天我会知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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